第一层、坠落在咫尺之间
她把煤气阀门拧开了,光着脚踩在斜条纹的瓷坂砖上,空间太过狭小,再轻的步子也会带起躁动的声音。苍白的手臂抬起来,布满灰尘的玻璃窗被拉上,厚重的深红色窗帘垂下,室内有微红的黯淡的光。
她小跑着走到了卧室,提上鸟笼,然后艰难地顺着梯子爬到阁楼。
阁楼里有个斜开的小圆窗,苍白的冬阳从外面照进来,这间阁楼里漂浮着着金色的灰尘。一盆仙人球正放在光芒的中央,她眯起眼睛,仿佛看见了一轮小小的太阳。鸟笼里的灰鸽子很安静,它看着她的动作整理羽毛,不叫也不跳。仙人掌也很安静,每一根尖刺里都透出温柔的植物清香。
她也很安静,上次开口说话也许是在一周之前。
她推开了小圆窗,把鸽子从笼中粗暴地倒出来,然后揪着它的翅膀扔出窗外,“砰”地一下又关上了窗。然后是仙人球,站起来,砸掉花盆,确保它的每一点根系都远离土壤,暴露在空气之中。她环顾四周,将所有可以破坏的东西全部破坏干净。把花了好几天拼好的拼图拆掉,把装着船模的瓶子砸开,把挂了红色袜子的小圣诞树踢倒,把那箱千纸鹤全部踩扁。
这是她曾经在意过的东西,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厨房里,煤气阀门正在嘶嘶地往外漏气。
这里是密封的,正在死亡的空间。
她离地狱已经不远了。
她站在狭小的阁楼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空虚。
生与死,这是人类活在世界上唯一必须要经历的两件事情,当她把这两件事情都做完,她的存在就彻底归于虚无了。
存在的意义呢?
没有意义的话为什么还要存在?
不知道,想不明白,没有人给过她答案。
所有人都盲目地存在着,那些思考过“存在的意义”的人都已经下地狱了。
现在轮到她了。
她擦干净手,花盆的碎片划伤脚,每一步都留下血迹。她回到了卧室里,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死亡。
“莲。
莲……
你是莲吗?
请跟我下地狱吧。”
在昏暗都红色光芒中睁开眼睛,她看见在耳边低声说话的那个人。
青衣,赤纹,峨冠博带,玉面肃容。
那个人懒洋洋地提着引魂灯,眼梢微翘,神光内敛:“我是黑无常范无救,地府勾魂使,你阳寿到了,跟我走一趟吧。”
她安静地注视着这个自称黑无常的家伙,一直到空气开始稀薄,一直到意识开始模糊。
“人死后还会存在着吗?”
“谁知道……”范无救又打了个哈欠,心里只想带走这个神经病赶快下班。
“那么要怎样才能彻底地死亡呢?”莲忽然问道,“我是说,彻底放弃这个世界。”
“哈?”范无救听见兜里的菠萝20响了几下,“你等我接个电话。”
他说着就转过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黑着脸转过来。
“弄错了弄错了,你不是今天死。”他把手机塞进兜里,然后收起引魂灯准备回去休息,但是步子到一半又停了下来,“这是个什么味道?”
“一氧化碳。”莲趴在床上看着他,安静得像某种植物。
“……啊?”
黑无常撒腿冲进厨房,把煤气阀门重新拧上,然后松了口气。
“系统出错了,你不是今天死,别这么拼啊,你这么拼我们不好办事的……”
“我已经厌倦了。”
莲光着脚站在厨房门口,这里没有光,范无救觉得她在黑暗里就像缠绕起来的藤蔓——纤细,冰冷,带刺,扭动着,从其他人身上汲取养分,让人窒息,让人死亡。
“我对‘活着’这件事情,已经厌倦了。”
黑无常怔了怔,一巴掌拍着她脑门上,然后逆着刘海就使劲揉:“哈哈哈,说什么呢,我还对‘工作’这件事情感到厌倦呢。”
只差一点,她就能从这样永无休止的厌倦中解脱,可现在,却被忽然冒出来男人一巴掌拍回了比死亡更为可怕的现实。
第二层、写在鸽的内脏里
为了防止莲在死亡日期前再次自杀,黑无常只能利用下班时间来监督她一下。
“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黑无常躺在莲的沙发上贴面膜:“对啊,不然我工资从哪儿来?”
“那么地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黑无常扶了扶自己的高帽子,惨白的面膜上露出两个孔:“为了给我们这些鬼发工资啊。”
“那么你们又为什么要存在呢?”
黑无常调整了一下面膜的位置,然后转头看莲姬,她坐在冰箱旁边,地上冰冷的,她还只穿件睡衣。黑无常“啧”了一声,心里想着应该提醒她去穿件衣服,嘴上却说:“帮我热一罐牛奶,我要敷脸。”
“你们为什么存在?”莲把头靠着冰箱上,眼神空洞,“为什么我,你,我们所有人,要存在呢?为什么大家不消失?”
黑无常从来没弄明白过她在想些什么鬼东西:“你帮我热一罐牛奶我再告诉你。”
“如果你无法解释,是不是就说明这种存在没有意义?”莲的眼神逐渐聚焦,然后落在他惨白的脸上,“如果没有意义,那我为什么要帮你拿牛奶?”
“说半天你其实就是不想帮我跑腿!”黑无常从沙发上爬起来,然后自己冲到冰箱边上取了罐牛奶,他确认保质期没过,然后才乐颠颠地跑去把脸部保养做完。
做完回来,发现莲还坐在原来那个位置,一动不动。
她有时候真的很像植物,安静,没有存在感,永远依附在幻想的土壤之上。
“不去睡吗?”黑无常走到她面前,轻轻踢了下她的脚。
“还不想睡。”莲的眼神在游离,黑无常经常觉得她能从空气里看见其他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东西。
“你不上学吗?”黑无常又踢了她一下,“也不工作?怎么养活自己的?”
“为什么要为活着而努力呢?”莲抬起头,“反正大家都要死,反正现在的所有努力最后都会被死亡化为泡影,那么我现在为什么要为活着而努力呢?没有意义的。”
“……”黑无常沉默着与她对视很久,发现对方说得好有道理竟无言以对,他软了软口气,“去睡吧。”
“既然大家都要死,那么现在休息多长时间……啊!”
黑无常直接拎着她的领子把她从地上揪起来,然后一路拖进卧室里。
“你啊,哪儿来这么多话……”
“放开我!”
黑无常把她扔到床上,然后蒙上被子,挥挥手:“乖,晚安哈。”
“我还没洗澡。”
“……”黑无常有点洁癖,又把她从被子里掏出来,“走,我们去洗澡澡。”
“别管我好吗?”莲死死扒在被单上,“谁要跟你一起洗!”
“放手!”黑无常试图把她从床上扯下来。
“你才应该放手!”莲四肢并用。
“你怎么这么熊?”黑无常开始撸袖子。
“你又有什么资格闯入我的生活决定我的生死!”莲忽然掀开被子大声吼道,“滚出这里不行吗?让我一个人呆着不行吗?让我现在,此刻,按照我所想的方法死去不行吗!”
黑无常愣了一下:“不行,这是我的工作。”
“你只有我一个工作吗?”莲站在床上,跟他刚好可以平视对望,“每天死那么多人,你难道都要一个个问过,一个个陪着洗澡?”
黑无常摸了下鼻子:“这个……也不是都过问啦哈哈哈。虽然每天死这么多人,但我对巨乳的关注稍微多一点……等等!”
莲把枕头砸在了他的头上:“你这个异端!”
“异端?”这点攻击力当然不会对黑无常造成什么伤害,他轻易就制服了对方,“你是贫乳党?”
莲面无表情:“是的。”
黑无常的眼神从她睡衣领口滑下去:“我可以理解……”
一顿暴打。
两个人闹腾到了半夜,黑无常以武力压制莲,最后赢得了巨乳党的胜利。战败的莲拖着沉重的身体去浴室洗澡,然后黑无常趁着夜色返回阴曹地府。
莲裹着被子,窗外传来清脆的敲击声。
那是她今天自杀前放跑的鸽子,现在它回来了。
它的内脏里写着地图,万里之外也能回到自己的家。
而她的内脏里也写着地图,那个地图让她从出生起就明白自己的归宿是死亡。
第三层、伤口里长出翅膀
正是因为有了诸如“地狱”“天堂”“阴曹地府”“天庭”这样的说法,所以人们才对死后的世界有所期待。而正是有人用“因果”将生前死后的事情连接起来,才能感受到活着的意义。
如果相信死后是彻底的虚空,那么此刻的存活到底意义何在?
“都说了死后就是下地狱,你怎么老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啊。”
黑无常掏了掏耳朵,他最近已经大致明白了莲姬的话题走向,无非就是“人的存在没有意义”“这个世界没有意义”“宇宙是注定会走向灭亡的所以此刻的大家不必挣扎着活都去死好了”。
“你不可能懂的,根本没有人懂。”莲阴沉地坐在她经常呆的那个角落里,还是一件单薄的睡衣,赤足,头发散乱。
“你中二还没过吗!”黑无常受不了了,他把电视换了一个又一个台,结果发现全是马赛克,“我跟你说,等你再长大点就不会想这些没营养的问题了,你就会开始想自己为什么不长胸,不长胸怎么嫁得出去……”
“所以说你不会懂。”
很少见的,莲并没有因为胸部大小的问题上去跟他舍命相搏。
她安静地坐着,一如既往地像植物,但更像植物的尸体。
黑无常用余光瞄了她一眼,确认她没有任何想要自残的倾向。这是个好兆头,可他莫名有点不安。
“你来吃点东西吧,吃一点就不抑郁了。”
“因为你没有思考过,所以你不会理解。”莲看起来比往日更加安静,“就连此时我说出‘这是没有意义的’这句话,都是没有意义的。我的存在,我的全部,我的每一丝痕迹都没有意义。”
黑无常已经被逼疯,他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活着,为什么长到这么大啊!”
说完他就心里“咯噔”一下,要是这家伙瞬间咬舌自尽完成单杀,那他的年终奖金就悬了啊!
“因为我无法选择我的生。”莲从地上站起来,身影伶仃,“我,所有活着的生命,在一生之中唯一能够选择的事情就是死亡了。很可惜,他们都放弃了这个珍贵的机会。”
这是什么珍贵的机会啊槽点多得没法吐了。
“你冷静一点。”黑无常觉得她状态很不对劲,“你听我说啊,死也不是你能决定的,这个生死簿上都写好了……”
“嗯,我知道。”莲看上去很平静,但是黑无常觉得她随时有可能狂化,“曾经我以为自己可以选择死亡,现在我知道了,不仅我的存在没有意义,就连我的生死也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可悲。”
“哈哈哈,你还好吧?”黑无常干笑了一下,心想她应该被送进精神病院进行电击治疗。
“我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清醒。”
这句话简直是神经病必备台词。
黑无常关了电视,然后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胳膊:“别这么抑郁嘛,出去走走?”
“没有意义。”莲垂着头。
黑无常和气地提议道:“那我们吃点什么?”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的头顶,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表情。
“没有意义。”莲低头绞着手指。
“会饿死的!”黑无常感觉心脏有点脆弱,经不起她这句话的精神伤害。
莲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把头低下去:“正合我意。”
黑无常一只手抓着她,另一只手扶了扶帽子:“不是说你,我是说你再不做点饭我就要饿死了。”
莲又抬起头,就在黑无常以为她会吐槽“你已经死了”的时候,她忽然说:“呵呵,正合我意。”
“……”黑无常暴怒,迅速按住她的双手,给她一个壁咚,“我打死你!”
最后这场小规模战役以莲武力值不敌黑无常败落告终,她被逼去厨房弄吃的。黑无常倒是不怕她下毒,他比较怕对方在心情不佳的情况下制作出什么生化武器。
过了大概半个钟头,厨房里传出香味,黑无常探头探脑地问:“做了什么啊,这么香?”
莲把白瓷小碗洗干净,然后把锅里的汤盛出来,自己一碗,黑无常一碗。
黑无常咽了下口水,走过去尝了一点,鲜美浓稠,居然不是生化武器。
“是汤。”莲用大汤勺搅拌着锅里的残渣,里面露出了鸽子的骨骸,“鸽子汤。”
她说着就把自己那碗倒进了水槽里,黑无常看得怔了怔:“倒了干嘛?”
“我养了它几年,总觉得吃起来有点反胃。”
“……”黑无常感觉自己也要有点反胃了。
第四层、于我所有幻想中
不知道这样相处了多久,两个人居然也慢慢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黑无常用咏叹调给莲讲睡前故事,“后来,他……死了?”
他诧异地翻过一页,这句话结束之后,书就变成了空白:“这是个什么鬼?”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后来他死了。”莲重复了一遍这个简短的故事,“这是我的故事,这是所有人的故事。”
“你写的吗?”黑无常很怀疑地看着她,“你是作者?”
“写手。”莲缩在被子里,把被子卷成蚕茧的样子,“还不配被称为作者。”
“难怪你不用出门就能养活自己……”黑无常若有所思,“你写这么多负能量真的有人看吗?”
“没有。”莲用被子蒙着头,“我写是因为我喜欢,不是因为别人想看。”
黑无常扒了一下她的被子,没扒动:“别人不喜欢那你写个屁,谁买账?谁付钱?谁养活你?”
“如果不幻想,我会死。”莲的声音隔了层被子,感觉有点闷,但是比最开始认识的时候要真实很多。
最开始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空洞的,从眼神到气质,与死人无异。黑无常心里有点小开心,他觉得自己改变了莲,让她走出了神奇的中二思维与绝望状态。
“别管这个了,我跟你换个睡前故事。”
黑无常在一个月前绝对想不到自己会为了某个患有自闭症、抑郁症、狂躁症、妄想症的死宅进入这种带熊孩子的慈母模式。
“我是依靠幻想生存的。”莲沉闷而压抑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我幻想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存在,我幻想他们经过了冒险与拼搏,在付出努力之后成为了强大的人,打败了邪恶势力。”
黑无常很少听见她这里强劲有力的语气,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全部都是在用生命诉说。
莲温柔地说道:“后来……我爱上了那些幻想。”
爱上了不存在之物,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这是皮格马利翁的故事。
那个国王不爱凡世的女子,他用高超的技艺雕刻出一位少女,然后与这个不存在的幻想陷入爱情。他爱抚她,亲吻她,终日诉说自己的爱慕,甚至要娶她为妻。最后爱神被他所感动,赋予了这个少女像生命,两个人真的从幻想走进了现实。
“你……”黑无常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莲姬根本不需要他接话,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什么东西能把我从注定的死亡中拯救出来,那一定就是变成真实的,我的幻想了。”
她掀开了被子,头发乱糟糟的,脸色潮红,看起来刚刚哭过。
“你还好吧……”黑无常有点词穷。
“你是真实的吧。”莲看着他,眼神飞跃了现实的空间,一直走进时光的坟墓。
黑无常张了张嘴,最后选择沉默。
莲看起来狂热而脆弱,她揪住了黑无常的领子:“告诉我,你是我的幻想,你现在变成了真实。”
“我……”黑无常平时还挺能扯的,但是一到关键时刻就有点卡壳。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黑无常感觉胯下一震,他迅速推开莲:“……呃,我接个电话。”
他走到莲看不见的地方,从裤裆里掏出手机,小声对电话那头说道:“什么事啊,我正忙呢……”
“工作的事啊。”白无常的声音很温和,但是内容却让黑无常心里一冷,“生死簿校对完成,你可以把之前弄错的人给带回来了。”
皮格马利翁小姐的幻想实现了。
她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然后呢?
然后她死了。
第五层、你最为遥不可及
“然后她死了……完成!”
她把最后一个字敲进文档里,然后在末尾加上一句“短篇完结!撒花!”
夜已经很深了,这个关于皮格马利翁与黑无常的故事也结束了。从头到尾都没有爱情,只有死亡,看起来读者们也不怎么感兴趣。
不过没关系,她自己喜欢就好了。
她伸了个懒腰,把笔记本电脑合上,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死前能有个人陪着可真好啊。”
她发出无人听见的感慨,然后伸手摇了摇旁边的鸽子笼:“你说对不对?”
鸽子安静地眨眼睛。
她笑起来,拔掉电脑电源,然后拿着咖啡杯走进厨房里。
她倒掉杯里的残渣。
她用抹布搅拌着褐色的水。
她打了个呵欠,泡沫沾在鼻头上。
她把杯子洗干净了,伸手抹掉泡沫。
她像往常一样走出厨房,唯一的不同在于她离开前拧开了煤气阀门。
幻想之物,怎么可能存在?
如果无法将幻想变成现实,那么从过去到未来,她所站立的地方——
从来都是地狱啊。
第六层、不可知论者枷锁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短篇完结!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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